這是一個三十年前的故事。
那天是周日,天也比較熱,我聽到敲門聲,打開門一看,一個個兒不高、戴著一個又大又厚眼鏡的中年人站在門前,我立即隨口喊道:“賈老師,你來了?!” 他是我大學里的賈錦福老師,那時學校離我居住地十多里遠,之間沒有通公交車,賈老師又不會騎自行車,肯定是步行來的。我看到了老師提著個鼓鼓囊囊的人造革黑提包,露著一個牛皮紙的袋子,我猜想那里邊裝的該是我的小說稿。一個月前我到賈老師家里去過,將兩個新創作的小說稿件呈請老師指導。
我馬上讓老師進屋。那時候已經快12點了。我說留下吃飯喝一杯,賈老師笑了一下,算是答應了。我讓妻子到局食堂買些熟食,要求我岳母趕快做菜,我準備茶水。坐下后,我先問了身體情況,又問了師母陳毛美老師的好。賈老師都一一作答。
飯菜很快準備好了。之后他就打開黑色的手提包,我認為要取出的是我的小說稿,誰知卻是一瓶白瓷瓶的酒。我忙說:“我家里有酒呢。老師到學生家里來,還帶什么酒呢?” 賈老師咧嘴笑了笑,十分認真地說:“這是專門從家里找來的,今天就喝這個酒。”令我感意外的是,那瓶酒是喝過剩下的,還不滿瓶。我理解,學校里的人都說賈老師有點兒“迂”,“太”知識分子。不能按常規來理解。賈老師孩子似的笑著,指著他帶來的酒,指著那上面的商標:“就喝這個酒。就喝這個酒。”那時候,我才認真地看了看老師帶來的酒,還是白瓷瓶的,這種酒當時還是很難買到的。那酒瓶至今還記得什么模樣,最突出的是“武松打虎”圖,酒名是篆字寫的,在酒瓶子的上部有齒輪型外圍著一個“優”字。
賈老師本是上海人,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的,文革前是頗為有名的文學評論家,對《文心雕龍》的研究頗有建樹。原在北京中國作協文講所工作。我的師母陳毛美,文革前是位優秀老師,因為受到過王光美的接見,被下放到山東省莒縣一中。文革開始后,文講所也解散了,賈老師也就被下放到莒縣一中擔任了語文教師。文革結束后,據說文講所要他回歸他沒有答應,他就到了臨沂師專,給我們講“文學評論”課。他講課時,好歪倚在講臺上,眼睛也不看下邊的學生,就旁征博引,滔滔不絕地自個兒講起來,下課時間到了他也就講完了。我們畢業后,他不上講臺了,專職負責編輯校刊的社會科學版。我畢業后留在了臨沂,離學校不遠,業余時間又與文學創作“搞得火熱”。每有成品,先送給賈老師“斧正”。賈老師還像批改學生作文似的,標點符號用錯了也給畫出來,最后還用紅筆寫批語。
他這次專程到我家里來,肯定有重要意見要與我講了。
我先給老師斟酒,一直斟滿了杯,老師也沒有謙讓的意思,由此看來老師平日里并非滴酒不沾的,老師先小抿一口,笑嘻嘻地注視著我,看來有話要說了。他先表揚了我一番,背誦了《文心雕龍》中的句子“心生而言立,言立而文明,自然之道也”,之后就講起來寫作的“技藝”,又指著那酒瓶上打虎的圖案考問我:“搞創作,這就是典型范例。《水滸》上寫了幾起打虎的,你們李家的那位殺了四只虎,這武二郎只打了一只虎,為什么武松打虎影響大呢?” 這是一個簡單的題目。我順嘴說道:“李逵用的是刀,而武松用的是拳頭啊。”我擔心回答得不完整,又補充了一句:“李逵打虎在意料之中,而武松打虎在意料之外。”
“為什么在意料之外呢?”我話音一落,老師就偏著頭緊接著問我。我一下子怔住了。武松喝酒,店小二不讓喝,他偏要喝,三碗三碗地喝,說前邊有老虎,武松還要喝。武松由不相信前邊有老虎,到相信有老虎,結果遇上了真老虎,武松先是躲過一輪老虎的進攻,掄起哨棒照準老虎猛力打下去,卻打在了樹上,哨棒折斷了,武松陷入了絕境之中。就在讀者認為武松“在劫難逃”時,卻揮拳打死老虎,如此一波三折,所以就格外“驚心動魄”。這問題是好回答的,可是我沒有答,只是心有所悟地點點頭。馬上給老師斟上酒。
賈老師小心地端起來,又呷了一口,接著說:“寫小說不能像廣場上散步,到處平平坦坦的,閉著眼睛就可以走來走去的。要跟武松打虎似的,先要陷入絕境之中,然后再走出來。就像過鐵索橋似的,不知哪霎就掉下去,要讓讀者的心始終提起來。創作就是自己給自己找難題。”
這時候,我才明白了老師帶這酒過來的原因。他是精心備過課的,是要借這酒給我講創作的道理。他剛才的一番話,還委婉地指出來我作品中存在的問題,就是情節太平了。老師的“良苦用心”令我非常感動,我馬上端起酒杯,大聲說道:“老師,我明白了,我借你的酒,敬你一杯。”然后豪邁地將滿杯子酒吞下去,那時候,我臉上如起火一般,周身也熱辣辣的,我又加了一句:“老師,這酒真好!這酒真好!”
那時候,賈老師的臉也紅了,可是他并沒有被我的情緒所感染,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,慢慢地問我:“那武松,那武松……為什么敢打老虎呢?”不打老虎,老虎就要吃掉他的,賈老師怎么問了這樣一個簡單的題目呢?這是一位給我們講過《文心雕龍》、又講過康德的“藝術主體論”的老師,是搞理論的,這顯然是個高度抽象的問題,一定另有深意,我還是不敢回答,只是靜靜地關注著老師。老師端著酒杯瞇縫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,自己先一飲而盡,之后,就有點兒“失望”地搖搖頭:“你太老實了,老實了,這不容易寫好小說的。”
我怔著。
老師把玩著那酒瓶,轉過來轉過去的,然后又指著瓶子上“武松打虎”圖對我說:“因為喝酒了,還喝醉了,還酩酊大醉了。他要是頭腦非常清醒,敢上景陽岡嗎?敢在大石板上睡覺嗎?文學創作的事兒,與武松打虎一樣的道理,太清楚了、太明白了不行。”他凝視著我,又解釋說:“小說創作要與現實保持距離,老擔心這擔心那,就會離藝術殿堂越來越遠……”
老師這番話,算是挖著我的“病根”了。在我頭腦里就有著許多“政治性”的概念,老是怕違背了這個原則碰撞了那個原則,沒有自己獨立思考,怎么能夠寫出好作品來呢?這是老師對我最重要的指點了。我馬上起身再敬酒。賈老師也喝得高興起來,又問我:“你肯定知道聞一多老先生的《最后的演講》,你還知道他什么呢?”他不待我回答,就拖長聲音一字一頓式朗誦起來:“‘痛飲酒,熟讀離騷,方得為真名士!’聞老先生也說的要喝酒啊,哈哈哈哈,喝喝……”
那天老師什么時候走的、怎么送走的,我都記不住了。
晚上我才醒了酒,想起老師教導我的一切,這些平白的道理中,隱藏著很深刻的理論,令我受益終生。我曾經將酒瓶子恭恭敬敬地擺放到我的書櫥里,只要看到它,就想起老師的教誨。后來,我將小說改出來,一篇在山東省作協主辦的《群眾藝術》雜志上發了個頭條,一篇在臨沂市《洗硯池》雜志上得了個獎。我因為發表了幾篇文章而被稱之為“人才”,幾年后調到省城工作。臨行前我到學校里專門與老師“辭行”,遺憾的是,賈老師到外地講學去了,之后又回上海老家處理家族事務,一直沒有見到。后來聽說陳毛美老師去世了,我給賈老師寫了一封信“悼念我師母”。不久就收到賈老師的回信,他還寄給我他主編的《文心雕龍名詞解釋》一書。
我到省城工作后,一直比較忙碌,也沒有時間回去看他。這一天,一位女孩來找我,她稱是賈錦福老師的女兒,她男朋友在某某電力公司工作,她大學畢業后想在電力系統找個工作,要我幫忙。因為她是本科畢業生,符合這里的用人條件。于是我將此事當成大事來辦,算是給解決了。
這一天下午,我正在辦公室里忙著,門衛傳達來電話告訴我:“你的一位老師來了,名叫賈錦福!”我馬上說:“不得了了!你叫老師等著,我馬上下去接他。”我大約十五六年沒見到老師了,老師明顯得老了,眼鏡片后邊的眼睛都“朦朧”起來了。他向我說,他這次到濟南來,就是為了他女兒的工作,專門來感謝我的。我連連說:“應該的,應該的。你女兒優秀哪。”我向老師匯報這些年我在寫作方面的收獲,具體說了哪篇文章在哪里發的,我特別指出來,那年周日喝酒對我的教育,我發現賈老師怔怔地看著我,一臉茫然,好像在聽我“編故事”。我反復提醒當時喝酒時講武松打虎的故事與道理,他只是“啊啊啊”地應著,顯然他對過去一切全忘記了。我心里連連說:“老師啊,你給學生做了那么多的事你都忘了。學生給你做了這么點小事,你還親自跑到省里來感謝我,你叫我如何是好啊。”
我一定要留下他吃飯,他說火車票都購好了,一定要趕回去的。他給我捎來了《歲月如花》一本書,那是懷念他夫人――陳毛美老師的文集,并對我說:“《文心雕龍名詞解釋》一書又作了些調整,等書出來后,再給我寄。”我立即連連鞠躬:“謝謝老師!謝謝老師!”
我到省城工作后,因為工作的關系,也經常給青年人講寫作課,我先背誦幾句《文心雕龍》的句子,然后提問“為什么武松打了一只虎比李逵殺四只虎影響大呢”,也要提問“武松為什么敢打老虎呢”這個看似簡單實則非常復雜的問題。有人夸獎我課講得生動,我心里則說:“那要感謝我老師的。”
這一天,臨沂大學劉敬瑞教授打電話給我,說了些別的事。之后,我問起賈錦福老師的情況,他說:“都老了,也不經常見面了。賈老師不在大學里住,他身體不大好,眼睛更不行了,很少出門。”我請求他將賈老師的具體住址打聽清楚告訴我,我要去看他。
到那時候,我一定會帶上一瓶酒,那瓶子上要有武松打虎的圖案。
師酒醇香,師酒永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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